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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分析之】“主”“仆”之思——简的身份意识与心理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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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爱》以“追求平等与独立”为其核心价值和刻画重点,被学界定位为具有女性主义色彩的文学名著。虽然在情节的言语刻画和心理活动描绘中,折射人物“平等”“独立”精神的金句并不在少数,但是倘若句分字析地进行文本精读的话,在微末细节中,我们就能找出“平等”背后潜藏着的不谐和音。可能简爱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如此强调平等,恰恰反映了她对不平等的处境有刻在骨子里的在意,甚至透露出过度自尊的意味。然而,矛盾之处在于,她自己有时候不自觉地在潜意识中又认同着这样的权力关系。

       在以“主-仆”为经典话语的“父权结构”中,简会怎么去定位自己?

       或许我们可以深入文本,通过分析简对“主-仆”关系的或认同或反抗,探寻她对“父权话语”的态度。

 

一、童年时期

       简之所以对“平等”有超乎寻常的敏感和执着,正是因为她的成长轨迹从来都没有挣脱出“不平等的地位-权力关系”这张大网。

       童年时期寄人篱下,在盖茨海德,没有她的位置:被舅妈视作累赘,被表哥表姐欺凌,甚至连仆人也落井下石,不被里德家接纳为家庭成员——

“真丢脸!真丢脸!”这位女主人的侍女叫道,“多可怕的举动,爱小姐,居然打起小少爷来了,他是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

“主人,他怎么会是我主人,难道我是仆人不成?” 

“不,你连仆人都不如。你不干事,吃白食。喂,坐下来,好好想一想你有多坏。”

      其实在盖茨海德时期,“家主”里德舅舅虽然病逝已久,但仍以“缺席”的方式“在场”,因为里德死后,能话事的人(舅妈)差在性别,而下一任家主(表哥约翰)尚是个少年,“主人”的位置是空缺的、代理的权威是松动的,旧的权力关系兀自运作,已是幽魂的舅舅仍然在这个家庭中余威不散——所有成员都默认。简非常清楚这一点,她也利用了这一点。

【红房子:充满父权气息的死亡之屋,连其家人都退避三舍】

·房子里难得生火,所以很冷;因为远离保育室和厨房,所以很静;又因为谁都知道很少有人进去,所以显得庄严肃穆。……还有里德太太本人,隔好久才来一次,查看大橱里某个秘密抽屉里的东西。这里存放着各类羊皮文件,她的首饰盒,以及她已故丈夫的肖像。

·里德先生死去已经九年了,他就是在这间房子里咽气的,他的遗体在这里让人瞻仰,他的棺材由殡葬工人从这里抬走。从此之后,这里便始终弥漫着一种阴森森的祭奠氛围,所以不常有人闯进来。

 

【简利用父权逻辑+基督教观念进行反击】

要是里德先生还活着,他会同你说什么?”我几乎无意中问了这个问题。我说几乎无意,是因为我的舌头仿佛不由自主地吐出了这句话,完全是随意倾泻,不受控制。

“什么,”里德太太咕哝着说。她平日冷漠平静的灰色眸子显得惶惶不安,露出了近乎恐惧的神色。她从我的胳膊中抽回手,死死盯着我,仿佛真的弄不明白我究竟是个孩童还是魔鬼。这时,我骑虎难下了。

“里德舅舅在天堂里,你做的和想的,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爸爸妈妈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知道你把我关了一整天,还巴不得我死掉。”

 

二、学生时期

       好不容易从盖府禁锢中挣脱,她在罗沃德的校舍里却也没有等来想象中的自由,“大理石柱”的学校司库布洛克尔赫斯特是罗沃德的“主人”,并且借着“慈善机构”的名义,打着“侍奉我们的主”的旗号,行使对就读学生们的规训权力——

“我的可爱的孩子们,”这位黑大理石般的牧师悲切地继续说下去,“这是一个悲哀而令人忧伤的场合,因为我有责任告诫大家,这个本可以成为上帝自己羔羊的女孩子,是个小小的被遗弃者,不属于真正的羊群中的一员,而显然是一个闯入者,一个异己。……”(简爱os:这上帝的羔羊谁爱当谁当!)

       还是孩子的简对于这样一个高高在上仿佛有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学校司库,自然是愤恨中夹着畏惧,尤其是看到他在女校的姑娘们面前鼓吹“吃苦是美德”而自己的两个女儿穿的花枝招展时,更是对这位“校主”的双标厌恶至极。哪怕是多年后在与罗切斯特谈话中提及这个人,简的语气也毫不保留——

“你倒很冷静!不!一位见习修女不崇拜她的牧师?那听起来有些亵渎神灵。”

“我不喜欢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有这种感觉的不只我一个。他是个很严酷的人,既自负而又爱管闲事,他剪去了我们的头发,而为节省,给我们买了很差的针线,大家差点都没法儿缝。”

“而这就是他最大的罪状?”罗切斯特先生问。

“他还让我们挨饿,那时他单独掌管供应部,而委员会还没有成立。他弄得我们很厌烦,一周一次作长篇大论的讲道,每晚要我们读他自己编的书,写的是关于暴死、报应的,吓得我们都不敢去睡觉。”

 

三、家教工作期间

       在简爱刚到桑菲尔德府时,误以为费尔法克斯太太是主人,后来才得知她也是管家。于是有这么一段描写:“我感到高兴,我们之间的平等是真正的平等,不是她屈尊降贵的结果,这样一来,我的处境就更自由了”。细品其实很怪,所以简是觉得地位平等才是“真正的平等”吗?还是她觉得她不配得到地位高的人的平等对待?

       不过,自罗切斯特从欧陆返英回府后,受雇于罗的简迎来了最为清晰的“主仆”关系。爱德华·罗切斯特——桑菲尔德的家主、养女阿黛尔的监护人、十里八乡基层事务的话事人、显赫身份的继承人、巨额财产的所有者……and,简的雇主。因此,从雇佣关系角度,喊对方“主人”倒也没什么问题。(过去喊master,如今喊“甲方爸爸”)

·“爱小姐在吗?”此刻这位主人发问了。他从座位上欠起身子,回过头来看看门口,我仍站在门旁。

·“先生,我在想,很少有主人会费心去问他们雇佣的下属,会不会因为被吩咐而生气和伤心。”

·我转而考虑起我主人对我的态度来,他认为可以同我无话不谈,这似乎是对我处事审慎的赞美。因此我也就如此来看待和接受了。

·他举手投足无拘无束,使我不再痛苦地感到窘迫。他对我友好坦诚,既得体又热情,使我更加靠近他。有时我觉得他不是我的主人,而是我的亲戚。

       虽然罗切斯特老早也已经说过:“我永远不想把你当作下人看待”。但是!!哪怕在脱离了工作的语境中,简还是习惯性地用“主人”来称呼罗(包括暗恋期心理活动),很难不让人觉得罗切斯特的形象已经先以“主人”的标签内化于简心中了——

·我主人那没有血色、微榄色的脸、方方的大额角、宽阔乌黑的眉毛、深沉的眼睛、粗线条的五官、显得坚毅而严厉的嘴巴——一切都透出活力、决断和意志——按常理并不漂亮,但对我来说远胜于漂亮。

·但是在其他方面,如同在这方面一样,我对我主人渐渐地变得宽容了。

·与此同时,在我只考虑我的主人和他未来的新娘时……

·我知道,与主人重逢是一件乐事,尽管备受干扰,因为我担心他快要不再是我的主人,而且我也明白我对他无足轻重了。不过在罗切斯特先生身上(至少我认为)永远有着一种使人感染上愉快的巨大力量,只要尝一尝他撒给象我这样离群孤鸟的面包屑,就无异于饱餐一顿盛宴。【这个比喻精妙中透出一丝卑微感】

·我常常观察我主人的脸,看看是不是有伤心或恼恨之情……

·一想到奥加尔太太和苦果村,我的心就凉了半截;一想到在我与此刻同我并肩而行的主人之间,注定要翻腾着大海和波涛,我的心就更凉了;而一记起在我同我自然和必然所爱的人之间,横亘着财富、阶层和习俗的辽阔海洋,我的心凉透了。

·虽然主人离我近在咫尺,但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以上姑且可以认为是习惯使然,但是接下来,简已经和罗在七叶树下剖白了真心、交换了承诺,简也狠狠地宣告“站在上帝脚下,彼此平等”,在日后的相处中,罗对简的称呼可谓花样百出,各种宠溺的爱称,但是简还是——主人。追求平等的人,却在日常称呼上沿袭着最传统的权力符号。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罗看似是与简并肩的伴侣,但在潜意识中,简多少有点把罗当自己“生活的主人”的意味?

·我向来不愿去看我主人,因为我怕我的目光会使他不愉快。

·“在由男人撰写的书中,我注意到,那是一个丈夫的热情所能保持的最长时期。不过毕竟作为朋友和伙伴,我希望不要太讨我亲爱主人的嫌。”

·我打了铃,吩咐把托盘拿走。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时,我拨了拔火,在我主人膝边找了个低矮的位置坐下。

·我审视着我的爱情,我主人的那种感情——他所造成的感情,在我心里打着寒颤,象冰冷摇篮里的一个病孩,

·“上帝祝福你,我亲爱的主人,”我说。“上帝会保护你免受伤害,免做错事——指引你,安慰你——好报答你过去对我的好意。”

·那位善良的主人,此刻难以成眠,不耐烦地等待着破晓。他会在早上把我叫去,我却已经走了,他会派人找我,而白费工夫。

·我没有从自责中找到安慰,甚至连自尊中也找不到它。我已经损害——伤害——离开了我的主人。在我自己眼中我也是可憎的。

·这么瞧着感到很愉快,而且惊异地发觉自己不久哭起来了——为什么?因为厄运硬是把两情依依的我与主人拆开;因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人往往通过他者来定位自己,这里简已经承认自己在造神了——】

我的未婚夫正成为我的整个世界,不仅是整个世界,而且几乎成了我进天堂的希望。他把我和一切宗教观念隔开,犹如日蚀把人类和太阳隔开一样。在那些日子里,我把上帝的造物当作了偶像,并因为他,而看不见上帝了。

 

四、回归与重逢

       经历婚礼变故、含泪出逃,而今听到哥特的召唤又寻至芬丁的简早已经和罗脱离了主仆雇佣关系,然而——

·黎明的曙光照在旅店的招牌上,我看到了镀金的字母“罗切斯特纹章”,心便砰砰乱跳,原来我已来到我主人的地界。但转念一想,又心如止水了。

·“也许你的主人在英吉利海峡彼岸。况且,就是他在你匆匆前往的桑菲尔德府,除了他还有谁也在那里呢?还有他发了疯的妻子,而你与他毫不相干。”

·“我亲爱的主人,”我回答,“我是简·爱。我找到了你——我回到你身边来了。”

       站在21世纪新女性角度,这个时候还称呼master我认为大可不必。硬要解释的话有两种相反的观点:第一,简的“主人”称呼已经完全与父权话语解绑,单纯蜕变为一种普通的,不带任何价值认同的爱称。第二,哪怕罗残了,财产也烧了大半,简还是将之置于略高于自己的心理位置上。重逢后简对罗说——

“你不是残枝,先生——不是遭雷击的树。你碧绿而茁壮。不管你求不求,花草会在你根周围长出来,因为它们乐于躲在你慷慨的荫下。长大了它们会偎依着你,缠绕着你,因为你的力量给了它们可靠的支撑。”

       横看竖看,还是一种支撑—依附,保护—扶持的关系。

       而近两百年后的今天人的观念里,我们更熟悉也更认同的是这样的比喻——

舒婷《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五、总结

       简虽然有着最初级的女性主义觉醒意识,但对更深层次的殖民与帝国、阶级意识都是根深蒂固的。字里行间多次强调着“他们是上等贵族,我只是个平民家庭教师”,不断称罗切斯特为“主人”,而她自己处在“主”与“仆”的中间,为主人打工,但有些状况下又是有权力去指使仆人的人,是被盖府仆人称为“有大家闺秀之风”的人。故事以她和罗成婚成功跻身罗的阶级作为HE结局,时代局限图穷匕见了属于。

       简对以“主-仆”为经典话语的父权结构既反抗又认同,这样的矛盾感其实很真实,“世人所谓的可能,受着社会常规和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支配”,平等是一步步实现的,《简爱》要是写成今天大女主爽文的样子,恐怕1847年的读者会觉得这个科勒·贝尔(夏洛蒂·勃朗特笔名)在发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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